恍惊起而长嗟

2023-08-03

我把窗外阳光的最后一抹笑容涂上脸颊。要保持微笑啊。
我把可乐里映出的花别上发梢。要保持美丽啊。
我把夏日慵懒的芳香披在肩上。要保持自信啊。
摊开的书本,空白的生活,黑色的游戏界面。这是我散乱的生活。
狭小的阳台,松软的阳光,温柔的懒人沙发。这是最闲适的地方。

阳光有点晃眼,我下意识闭上眼睛。再睁开眼睛,我有点恍惚,环顾四周,竟是到了另一片世界。我忽然想起来我今天要去京城赶考。
车窗外是空明的春色,嫩绿色填满了车窗和我的眼睛。是的,只有绿色,从远处的矮山到匍匐的路脚,到处都有欢快的绿色在跳跃。长空如同滚滚而去的江水,万里流水都是蓝色,平静到没有一点浪花。四周只有碌碌的马车声,我甚至听不到迎春花与桃花一起歌唱。只有车轮溅起的尘土不住地喧嚣。没有同乡的举人,马车上也是我独自一人。孤独,但我又有一种类似于逃脱的喜悦,甚至还有一种奇妙的使命感。好吧,请叫我全村人的希望。
马车碌碌得响,窗外的景象呼呼得闪过。大娘背着孩子在地里干活,孩子拿着树枝当宝剑打架。也有上房揭瓦的逆子,帮母亲在地里劳作的孩子。我是如此的喜欢天真可爱的孩子,却一面又有些讨厌他们调皮的样子。我感觉心里有些触动,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
看着外面的风景向后狂奔,我仍旧努力复习,手里抱着过几日要考的策论。我带着最基本的四书五经,虽然背的滚瓜烂熟,但是每次考试如果没有它们陪在我身旁,我总感觉心里不踏实。其他的还有一些之前学习做的笔记。还有一本《五年科举三年模拟》,这是邻居家的叔叔托人重金求购的,当时他口口声声地说这种资料在京城能炒到五十两银子一套,听他说谁谁谁家的孩子就是凭借这个连中三元的。好吧,那我就拿着,说不定就和今年的考题撞上了呢,再不济,也图一个连中三元的好兆头。还有隔壁的阿婶,临走的时候非要给我带上一些家里的榨菜,说是到时候在京城爆炸登场。妈妈又是怕我冷又是怕我热,给我带了一大箱衣服,一半是早春冷的时候穿的,一半是芒夏热的时候穿的,走的时候更是令我哭笑不得,整整带了三大箱东西才放我出门。我还是忘不了那天我走出村庄的时候乡里人眼中期盼的眼神。我与每个欢送我的人相拥,彩旗招展,眼中尽是象征着胜利的红色。走到最后,是我的教书先生,他留着长长的山羊胡,又叮嘱了我几遍要仔细看题,再把最后一节课上的知识点多看两遍。我们紧紧地抱着,久久不愿意放开,像是诀别。
我不再想那些过去的事,等我考取功名,一定回来造福家乡。
马车依旧是奔腾,我依旧是一遍遍翻着自己的课本,试图将每一个字刻进脑子里。
好吧,马车颠簸得人心烦,书也看不进去。那就睡一觉吧。

再次醒来,已经到了晚上。是车夫把我叫醒的,他告诉我,已经到了下一个驿站。马车的零件有点松动,我怕是要换一辆车乘。好吧,我并不在意,但是请让我再看两眼我的书。
驿站建在一个比较大的城市旁边。到了晚上人还是很多。华灯初上,月色清明,游人如织,好一番热闹的景象。我好想出去玩,毕竟又有哪个青年不喜欢热闹呢。
不行,我甩去脑中的念头。我告诉自己,你现在站在人生的关口上,不能这样放纵。你要努力,你要勤奋,你要实现自己复兴家族的伟大抱负。你,不能沉浸于繁华和热闹的糜烂生活中!
但是,好吧,其实我发现,楼下的刀削面挺好吃的。楼下的灯火也很热闹,红色紫色的灯点缀了夜色,交叠在我的脸上让我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。坐在外面的位置上吃着面,看着街上行人往来,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,像是从来没有见过冰的夏虫活到了冬天一样,又像是十二年没有见过外面世界的囚犯走出囹圄一样。我突然感受到精神上极度的空虚与难过。我开始思考我寒窗苦读十二年到底有什么意义,我又错过了什么样的繁华。乡里的庙会我没有去过几次,放学后找我玩的玩伴也总是被我拒之门外。即便是除夕夜的万家灯火里,我仍旧在仔细研读我的四书五经。我知道,这样的拒绝能够带来更好的成绩,能让我考取功名。于是我如同一个苦行僧版活在自己构筑的牢笼里,成为了关了十二年的囚犯。
“吾儿,久不见若影,何竟日默默在此,大类女郎也?”
好吧,我也不知道,但那是我振兴家族的梦想,那是坚持了十二年的志向。
我默默地思考,口中的面逐渐没了味道,或者说,我品到的早已不再是面的味道。
唔,原来是面吃完了。

我看着远处的一个女孩出神,我只觉得这个女孩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,然而一举一动总能在我心里荡起涟漪。我在想,这算是一见钟情吗?或者说,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?我有种想要和她谈恋爱的冲动,但我犹豫了。孔子说:“贤贤易色。”我不应该如此简单就被声色打动。
我依依不舍的看了两眼,打算回楼上继续复习了。然而那名女子却款款地走了过来,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我一番,竟是叫出了我的名字。
我感觉有点莫名其妙,又看了几眼,才发现她是我小时候的玩伴。我们两个的关系,就算不是青梅竹马也算是两小无猜。如果不是小时候她被人拐走了,我们两个也算是一段结发夫妻的佳话了。但是,自从她失踪以后,再也没有听过她的消息。我让她坐下来一起吃口面。她有些犹豫,不知道是应该跪拜还是应该坐下。我只好将她拉到身旁坐下。
我说:“真没有想到是你。见到你真的是好生欢喜。当年你刚失踪的那几日,我真的是好想你好想你,有好几日我饭都吃不下去。”我牵起她的手,她有些抗拒,因为她的手上充满了老茧。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她最近过得怎么样。在她声泪俱下叙述中,我了解到了后来的一切。她给城里地主家女儿做丫鬟,生活总是困难,事情总是做不好,总是挨打骂。独在异乡也没有人照拂。说到伤心处,她的眼泪更是止不住的往下流。她哭倒在我的怀里,哽咽着请求我为她赎身,让我接她回家。
事实上,我身上有足够的银两。然而我知道,一旦我给了她这些钱赎身,我是不足以去京城赶考并返回的。我想要拒绝,但是我转念又想到孟子教导我要有“不忍人之心”。我一时沉默了。
留下还是离开,这是一个问题。
思忖片刻,我说:“我……我不能带你回去,”我顿了顿,又说“我还要进京赶考。我选择……我愿意给你一些碎银子,我希望你将来有一天能够赚到足够的钱为自己赎身。家里人为了我考取功名花光了所有的积蓄,如果这次不中的话,我只能回家种地了。家里已经没有钱再供我读书了。假使我有许多许多银两,我也愿意为你赎身,但是我没有。将来如果我能够考取功名的话,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。”
我紧紧地抱着她,眼泪也慢慢的往下流。
她又跪了一次,拜谢了我。我与她到了别,在路口送别了她。
天人交合之间,我似乎听到了一些声音。
爱情对我说:“I vanish.”
大地对我说:“I ply the boat of your life across the sea.”
没有犹疑怎么会在这样的场景里听到英语,我只是知道,我选择了大地而非爱情。

翌日,我乘着马车,继续赶往京城。马车似乎不如昨日颠簸了。我在车里也看得进去书本了。
马车外,依旧有匆匆而过的人。我一时分不清是我在跑,还是行人在向后面跑去。我看到出门郊游的情侣,我也看到田里耕作的夫妻,我还看到君琴我瑟、鸣鸣其音的携手。但我还是一个人,陪伴我的,是我手中的书本。我继续看书,继续往前走。我不食人间烟火,人间烟火也不识我。倘若此时有一群北归的大雁陪我北上该多好。但我没有,我只能给笔锋装上耕犁,在书本里镌刻青春。
旅途总是很快,我也不知道终点在哪。心里总是很乱,灵魂也总是赶不上身体,看书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看不进去。我不能再抱怨载我的马车颠簸了,而是我的心一团乱麻。
我心不在焉的看书,时间也流逝得飞快,时间很快过去。
临近京城,路上的行人也变多了。我看到了许多同样进京赶考的举人。我也见到了用八抬大轿抬着过来考试的人,我不禁好奇他们是来享受的还是来考试的。
小时候总是听说京城的墙都是拿金子做的,也总是听说京城的人出门都坐轿子,也听说生活在京城很幸福。到现在一看竟然都是假的。城墙无非也是砖瓦墙,只有里面的皇宫金碧辉煌。人们脸上也并不洋溢着幸福的笑容。京城倒是很繁华,但也只是繁华。然而繁华并不属于每个人。毕竟有坐在轿子上的人,就有抬轿子的人。我知道,只有消灭了轿子上的人,才能让抬轿子的人脸上露出笑容。
有时候真的很羡慕飞鸟,它们飞在天上那么自由。
我还是进驿馆里歇着备考吧,不能再像之前一样留恋外面的繁华了。
夜幕降临,我选择熄灯睡觉。躺在床上,我又忽然感到一种孤独从我身后袭来。身处繁华的京城,却是孤身一人。我现在多么渴望身边有个伴。我忽然后悔来京城了,我也忽然后悔放弃她了。这是一种游子思乡吧。我想。
我努力睡着,因为明天要考试了。

第二天我起床,背好考试的小木箱,离开了驿馆。
京城里年的气味还是很浓厚的,爆竹纸屑的硫磺味到现在还没有散去,属于春节的售卖也依旧没有结束。京城的春色也不是很浓,我倒是渴望换上一身春装了。今天京城格外热闹,考生们陆陆续续地抵达了京城,也有商户在门口挂着“祝各位考生金榜题名”的字样。看了这些我心中升起一份自信。我忽然就相信我能金榜题名,一举高中了。我登时想起县里的算命先生说我相貌堂堂,将来必定成为栋梁之材,可堪大用。
怀着这样的信念,我自信地走进了考场。
考题也不是很难,我看他问了一些很新的问题。也有些题目和模拟题里面的撞上了,也有许多与我的准备相重合。比如说“对于当下我国的节日形式,其中的仪式感是怎么体现的(1500字)”,又比如说“有人说‘以我观物,故物皆著我之色彩’,请举例分析这样思想在诗词中的体现。(3000字)”。题目问的很新,但是想一想也是可以都答出来的。我继续绞尽脑汁的答,怀揣着我造福家乡的梦想。
我满怀信心地走出考场,相信自己这次考得不错。我感觉自己的考试状态很好,写题的时候感觉自己“下笔如有神”。考前充分的准备让我在答题的时候如鱼得水。蠢蠢欲动的春光肆意的播撒在我的脸上,微凉春风轻轻地吹动我的衣袖。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适与得意。我慢悠悠的在街上溜达,感叹于京城的繁华。我坐在巷口的说书人前听了几段评书,讲的是一个少年叫卢生的,遇到了一个道士叫吕翁,他们一起在旅舍里交谈甚欢,卢生感到自己生活不如意,吕翁于是让他在梦里体验了一把荣华富贵的故事。我只觉得,这说书人讲的真好。
然而,就这么闲逛了几日以后,我并没有预料到自己落榜的事实。在张榜的那一天,我一遍遍的浏览贴出的榜单。一遍,两遍,三遍。我起初以为是自己漏看了。在浏览了数遍以后,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落榜的事实。
我感觉天昏地暗,太阳是如此刺眼。我感觉被生活重重打了一拳。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慢慢的走出人群,脚步有些摇晃。我感觉痛苦将我的灵魂泡到黄泉里,身体麻木到感觉不到眼泪在脸上交错。我感觉自己十二年的寒窗苦读打了水漂。周围的人声音是如此的喧嚣,我的身影是如此的憔悴。
但我还是难以理解,我这么努力的学习,我将全部的青春赌在了学习上,我起早贪黑、点灯熬油。这样努力的学习,就算是一头猪也该熬出头了。
果然,炽热的灵魂只能换来打折的青春。

我在驿馆楼下的酒馆里,昏天黑地地喝。我渴望醉的感觉,我渴望用醉来忘掉自己落榜的惨剧。我是如此的痛苦,我认为我的人生止步于此了,我的前路再无希望,再没有回转的余地。我任由自己的眼泪趟进酒杯里,泛起褐色的涟漪。
想到自己奋斗的激情,我转而开始痛恨现在自己的消沉。我便用更深的醉来忘掉自己的罪恶。这或许就是“借酒消愁愁更愁”吧。
我将剩下的钱全都换了酒去,然后喝掉。我看着昏黄的日光淹没了消沉的街道,我看着浓厚的夜色吃掉了月亮,我围着酒精的火焰舞蹈,将灵魂也腌入酒杯里。
我醉了,最疯狂的醉了,醉到我将自己的生活撕碎。
我也没有钱回家了。我在驿馆里找了一份工打,以此维持生计。我不敢回乡,不敢面对支持我的亲人的目光。如果就这样回去的话,家里人脸上都是挂不住的,他们指不定要承受别人多少唾沫星子。我好害怕,我甚至不敢往家里寄一封家书保平安。我只敢躲在京城的驿站里独自哭泣。
一种比刚来的时候更深的孤独淹没了我,我看清楚了自己破落的面貌,也看清楚了生活的真相。我只不过是一个从乡村里走出的孩子,没有见过什么世面,没有什么背景。我只不过是一个赌徒,将全部筹码押在读书这一条路上。然而,我始终是在大海上漂泊的一叶孤舟,被狂风暴雨打到岸上搁浅。
“江东子弟今虽在,肯与君王卷土来?”

在京城打工的生活是平凡且痛苦的,我一面觉得自己寒窗苦读十二年不该混成一个打零工的店伙计,一面又不能实现自己复兴家业的抱负。一面厌恶着自己的当下,一面厌恶着当下的自己。
我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,更别说东山再起了。
我逐渐见不得书本,见不得进京的举人,见不得考中的官人。我极力想要忘掉自己之前的一切,成为一个普通的店伙计,沦为一只生活的奴隶。我恐惧一切关于自己奋斗的故事,我恐惧任何人提起我作为一个举人的事实。我伪装成一个碌碌无为的凡人,这样反而好受些,因为没有人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干活,然后顺手揭一揭伤疤;也没有自我拷问,向自己的消沉质问。
简单地说,我被生活拐走了。
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痛苦的,我总是觉得别人比我活得好不公平。我看着来来往往珠光宝气的客人,我只能点头哈腰的为他们服务。当一天的工作结束,我揉揉因为一天的假笑麻木的脸,才得以放松下来,看一看京城里的灯火。红一片紫一片,照在我脸上,那是被生活暴打的模样。
与夜色一同侵袭我的,还有我对于青春年少的惭愧,以及一滴扼杀青春后的眼泪。在难过许久后睡着,然后开启第二天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我也懒得看日历。
我继续麻木的活,不敢期望生活的任何一点光明。那天老板说我没有精神,总是蔫蔫的。我张了张嘴,想要说些什么,话到嘴边,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我将眼神压下去,听着老板的精神鸡汤。他说的很有道理,也很能激励人心。但是我早已听不进去。

然而,转机发生在某一次日落。在我打扫宿舍的时候,我发现舍友床下垫床脚的那本书竟然是一本论语。我努力把这本书抽出来,心里觉得圣人明言不该被这样草率地对待。我在心里有点鄙视这个舍友。
但是这个时候,我的舍友进来了,我感觉有点不好意思,有种背地里说别人坏话被人发现的感觉。
他的脸上充满了笑容,乐呵呵地进来和我说:“明天,我回家去呀。”
“明天吗?”我问着,有点惊讶,“不干了?”
“嗯,不干了。我也想明白了,在外面受的伤要回家才能治疗。”
“那这本论语……”
“其实许多人的命运不尽相同,不是吗?”
我看着他脸上舒张的笑颜,也笑了笑,说:“是啊。人总是要回家的。”
那天下午,我目送他远去,消失在夕阳的光辉里。
我躺在床上,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。他的离开让我明白了什么。能够坐上轿子的人总是很少,科举只不过是让我换了一个地方抬轿子。有人登上轿子,就有人跌下来。更多的人,只是艰难的维持现状。
如果说维持现状也算不错的话,那我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。有时候,逃离与隐居是最好的选择。
我与老板辞别,赶在余晖干涸之前。

我在京城门口,收到了一封信,由我身后匆匆追来的信使递给我。那是一纸轻飘飘的家书,却阐述了一个沉重的事实——我没有见到我母亲最后一眼,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念叨我的母亲。一种无可言喻的悲恸与愧疚涌上我的心头,我蜷缩在城门口抱头痛哭,泪水泼洒在我的脸上,衣衫上,信上。父亲在信里大骂我是个不孝子。那种落榜后的无力感再次攀上我的心头。
走出城门,我在郊外的田野里游荡,妄想自己死在某个无人的角落。鹧鸪的叫声仿佛是在嘲笑我的一事无成,我抄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过去。结果一不小心闪到了胳膊。我抱着胳膊继续大哭。
我继续往前走,血红的夕阳照在我的脸上。四下里,热闹的只有晚风以及我的眼泪。随着晚风我漫无目的地走,走累了,就坐在路边休息,继续听鹧鸪嘲笑我。
我终于与自己和解,接受自己举人的身份。举人的身份也不是完全没用,至少可以选择当个县里的小官。但我也是不敢回家的,我只能在一封家书里说一说对不起的话,然后兀自内疚。
在我三十岁这一年,我在一座小县城里有了自己的家。早晚凉快的时候,我在田里干活,中间热的时候,我在官府里帮忙。每天又拿俸禄,又管饭。如果不去想之前那些烦心事,其实生活也算过得去。
我一日一日的挨过去,凭借我举人的身份,其实工作也很稳定,没有升迁也没有贬谪。我是万万不会再去尝试考一次科举的,京城里有太多不美好的回忆了。
只是不知道,她怎么样了,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,更不知道她如今的生活怎样。
当一个人接受了自己平凡的事实,他的生活就会平淡下来,如死水一般的平淡。
县衙旁边是一座书堂,毕竟是县里承办的,建在县衙旁边也无可厚非。每天下班的时候,我总是能见到放学的孩子。他们爽朗的笑声,脸上洋溢的快乐我是学不来的。我能做的只能羡慕他们年少了。也不是觉得自己年少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吧。我只是觉得我年少的时候错过了许多东西,可当我仔细想想,我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。或许失败后的一蹶不振,就是青春的错付吧。
我最终选择慢下来,不再追求所谓的成功。我开始喜欢在田地里目送夕阳西下的日子。后来我也辞了官,在旁边书堂里当杂役。我觉得这是最悠闲最快乐的生活,毕竟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,这里也是最接近年少的我的地方。
“虽抱文章,开口谁亲?且陶陶、乐尽天真。几时归去,作个闲人。对一张琴,一壶酒,一溪云。”

后来县里的地主让我给他家的小少爷当侍读,简单来说就是让我当个下人,只不过是读书人的下人罢了,不过是好一点的下人。他知道我是举人,知道我的学习也算不上差,想让我带一带他的孩子。毕竟又管饭,又给钱,就算地位低一点,那又算什么呢?
地主说他的孩子其实学的不是很好,四书五经背的总是达不到他的要求,让我多多体谅。我告诉他没什么,既然我收了你的钱,一定会办好的。
我怀着最大的担忧,走进了他的书房,毕竟我从小就有许多对于地主家傻孩子的刻板印象。事实上,那只是许多地主孩子的一部分,因为地主庞大的基数,以及败坏家产的瞩目性才为人所熟知。但是地主之中也不乏才高八斗之辈,比如我眼前这位。
他从小没有物质上的顾虑,不得不单纯的在精神上进行不知疲倦的追求,从儒家显学开始,到弹琴下棋,骑马武术,再到天文历法,几何代数。他简直无所不会。我恐怕他老爹对他背诵四书五经的要求是倒背如流吧。我想,这才是真正的年少有为吧。
既然已经收了钱了,那我就好好干吧。虽然我只是觉得我自己能做的只有端茶倒水、铺纸研墨、背书箱了。不过我却暗暗和他较起了劲,我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竟然比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年轻?我重新翻出自己当时的四书五经、申论明言仔细研读。至于那些从未接触过的几何代数,我就跟着他在课堂上偷师学艺。
结果是显而易见的,开始的晚,没有天赋,多年未用脑子的我,当然比不上意气风发的少年。
我觉得我还是适合陪伴太阳落下。

来年,我不得不跟上他进京赶考了,也就是说,我不得不回到那片伤心地了。
这么久了,我认清了自己的现实,反倒是看开了些。现在想起来,当时那种考不上的焦躁以及悲伤已经淡然了。路上想起来在京城的悲剧,我总是觉得淡然,我只当是一件过去的事,不带有任何情感的事。
但是当我到了那座城门前,悲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翻涌上来,又霸占了我的身体。我装作一切如常,努力扮演好一个下人的角色,尽管悲伤如同猛兽疯狂的撕咬我的身体。其实我之前觉得没事的时候,给他讲过我之前在京城里的生活。到了这里总是要聊上两句。他似乎看出了我的难过,对我说:“没事的,你当年没有实现的愿望,我会帮你实现的。”
我默不作声,只是点了点头,脸上带着一丝笑意,向他投去祝福的目光。
在旅店住了一晚上,我目送他走进了考场。
在送考的人群中,我看到了她。就是我数年前遇到的那个女孩,我的青梅竹马。她的手里领着另一个同龄的男孩子。我向她招了招手,她楞了一下,有些惊讶,也向我招手。她惊讶我的容貌竟然改变了这么多。我想想也是,我这么多年在酒店里做过伙计,起早贪黑下过农田,风吹日晒早已让我的面容千疮百孔。倒是她,竟然没什么大的变化。
我们相约去外面的面馆吃面。这两天科举考生们是不能出来的。我们倒是闲下来有时间互相问候几句。自从我给了她那些钱,她知道如果要赎身的话,其实还差大约一般的钱。但是承了我的恩情,她突然有了奋斗的动力。大概有三年的时间,她攒够了赎身的钱。后来再也没有听到我的消息,好多人说我已经死了,也有人说我被人掳到西域去了。她起初是不相信的,因为我和她说要等我。然而最后她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,那就是我真的死了。她后来遇到了一个车夫,两个人也算恩爱。车夫也正是送她和男孩子来的那位。
我们见了面,我只是一味地嘱咐那个男人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,还聊些我们小时候的趣事。我们笑得很开心。在二两酒下肚以后,他也开始讲述他们的生活。车夫总是在外面跑,趁着黑夜出门又衬着月色回家。妻子在人家做陪读。平时她还要在家做一些女红补贴家用。两个人艰难地撑起一个小家。虽然生活艰难一点,但也朴素而幸福。我其实是有点羡慕的。毕竟,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。但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自在。他们羡慕我,举人的身份可以某个一官半职,再不济也有人高薪聘请,一个人的开销也没那么大。当我向他们感慨他们的生活好艰辛的时候,他们说马上就能在村里盖大房了。我羡慕他们相互陪伴,他们也羡慕我有钱买大房子,城里的人只看见了城外的闲适,城外的人只看见了城里的繁华。这倒是显得像一座围城了。
这么多年,我其实一直有点孤独的,但是看着她熟悉的侧颜,我也就满足了。与他们聊了这么久,我倒是明白,我的眼睛一直都是往轿子上看的,然而我的身后,更有千千万万连抬轿子都做不到的人的。坐在街边,我只是看着那王爷的轿子前有几个士兵耀武扬威地赶着路上的人,心中莫名生出一份感慨。
几天的科举很快结束,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中了探花,而三十多岁的我又要返回乡下了。我向他送上祝贺。他说要留下我在京城跟在他身边。我告诉他,我还是不愿意待在京城这个地方,毕竟这里有太多不美好的回忆。其实没说的是,这里有好多轿夫,我只是一个连轿子的不配抬的人。
他送我一副联,说是苏辙的诗,我也不知道苏辙是谁,好像听说过这个人。他的字可以说是相当的好,我看见上面写着“闲中未断生灵念,清夜焚香处处通”。我知道,这似乎就是我所选择的大地。
我向他道别,再一次向着夕阳的方向出发。

我决定建起一间房子,以举人的名义开一间学堂,不收学费,而要求他们给我一些粮食用以交换。刚开始大家都奇怪我一个在学堂里做杂役的怎么能挑得起教书责任。不过当我露出举人证的时候,他们也就不再质疑了。
其实不收学费的另一个原因是,我不敢对我的教学水平做出保证。
我也很向往孔子所说的“礼乐射御书数”。但是科举只需要你学习,礼乐射御书数断然是没有必要的。如果有人认为谁都能追求那些的东西的话,可能会被当成是傻子吧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教,但我愿意为他们提供改善生活的方法,那就是通过科举考取功名。背会四书五经是第一件事情,因为其中的思想是我们所有学习内容的总纲。然后就是通读各朝史论文化。我把那副“闲中未断生灵念,清夜焚香处处通”挂在学堂里,以此作为学堂的堂训。至于学堂的名字,就叫衔雪堂吧。对于我带的孩子,我知道他们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勤奋。我告诉他们只要勤奋,只要肯下功夫,什么事都是可以成功的。我也愿意陪他们努力。我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打开学堂的大门,我在太阳早已落下的时候熄灭学堂里的竹灯。
虽然我常常给他们讲,能够取得成功的无一不是勤奋刻苦努力的人,但是我也知道,勤奋刻苦努力的人,不一定都能取得成功。勤奋,最多能保证你到举人,至于剩下的路,只能依靠天赋。
但是,我记得有一位伟人说过:“我不去想,是否能够成功 ,既然选择了远方 ,便只顾风雨兼程。”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。这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情。
我将自己交给大地,以我已有的三十年做养料,灌溉另一个三十年。
当我老去的瞬间,我就已经明白,我所爱的大地是朴素的、生机的大地,他坚实而博大。
那么我从何时老去的呢?不记得了。
然而除了我所爱的大地,我已经一无所有了,甚至是一个温暖的怀抱。因为我孤独地投向大地,没有丝毫畏惧。

我也总是告诫我的孩子们,不论你是否考取功名,一定要回家,因为,在外面受的伤只有在家才能治愈。
我对一个叫九志的孩子印象特别深。他背会东西的能力特别强,看一遍什么东西,再回去背一晚上,然后第二天再来就能倒背如流。我赞叹他的天赋。于是,我暗中给他多布置一些东西。比如多做两道题啊,比如多背两篇文章啊。我甚至自费为他购置油灯,让他点灯熬油地学习。我也没想到这个孩子嘴那么能说,背会什么东西都往外炫耀,他不懂得收敛,也不懂的隐藏。倒是别的小孩也服他。他天赋好,肯下功夫,炫耀点,也没什么大问题。
然而,同样的悲剧发生在了他的身上。只是不同的是,我是陪着他一起去的京城。他抱着我哭着说:“老师……我对不起你……我辜负了你对我的期望。”
我只是说:“没关系的,老师当年也是这样。当年老师是孤身一人来的京城,从那以后就消沉了。但是你不一样,你有我陪着,我还能再带你考一次,一次不行就两次。十二年的努力,怎么能随随便便轻言放弃。”
“但是,我又要浪费三年时间了。”
“你不再试一次的话,浪费的就是你十二年的寒窗苦读。以你的天赋,三年以后考上功名,那是板上钉钉的事情。你要是实在难过的话,就回家吃一碗热汤面,睡一觉,然后再来我的学堂也来得及。嗯……不打紧的。你看老师现在,已经浪费了一生了。你浪费三年,又算什么?” 于是,我看到了第一个考到进士及第的学生。
有时候,我都羡慕他,还有我这样一个老师。

当我死去的那一刻,我看见了上帝,或者说释迦牟尼,亦或是其他种种,总之是那位至上的存在。好吧,我就称他为上帝吧,这样比较简短。
上帝说,我可以向他提三个问题。
我问:“我真的只有举人之才吗?”
上帝说:“你其实知道答案。在考试中,除了天分以外,你的经历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。你现在的经历,是远超那些状元的。”
我问:“如果我选择爱情,我会和她在一起吗?”
上帝说:“你也知道答案。当你选择爱情的时候,爱情自然也会选择你。”
我问:“我最后三十年所从事的事业有意义吗?”
上帝说:“那要看按照什么标准了。如果按照你学生的成就如何,也只能说平平无奇了。但是如果按照你对于自己事业的理解,那是问心无愧的。”
他又说:“既然你问了三个问题,那么请让我问你三个问题。当你错过见母亲的最后一面时,你可曾愧疚过?”
我说:“愧疚。我以前只当自己年少,未曾考虑父母,岂知最后我竟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人。” 他又问:“如果我让你的人生重来,你是否愿意?”
我说:“不,我不愿意。生活有这么多苦难,我为什么要重来?况且,重来一遍很无趣的。”
他又问:“生活中有那么多的苦难,我赋予你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?”
我说:“当我拥有生命的同时,我便有了意义。如你所见,如同我最后三十年的事业。”
说完,我便陷入了永恒的沉睡。
他又说:“前三十年,怎么会没意义呢?”

当我再次醒来,我又回到了我的阳台上。我怀疑此时是梦境,又觉得彼时才是。我感觉那里的生活是如此的真实。孤独也是,流浪也是,心情也是。
不过,彼时此时,梦境现实,分不分得清又有什么区别呢。至少我还拥有生命,我还拥有生命的意义。当下的生活,就是生活的意义。
不行,脑子好乱,果然睡醒就不能动脑子。请让我抓住正午的尾巴,再睡一觉吧。
温柔的午觉像是轻柔的毛巾,为你揩去生活的浮华。